编者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3月20日,文圣常先生离开我们就一年了。然而,先生却似乎从未离去,他高贵的人格魅力、端庄的学人风范必将永存人间,给后学者以无穷的精神力量。3月16日出版的第2204期《中国海洋大学报》特辟专版,刊发文先生生前秘书郭铖和《耕海踏浪谱华章:文圣常传》作者之一冯文波分别撰写的纪念文章《小故事,大人生》和《一盏烛光映海洋》,并刊发文先生亲情诗三首,以表达对先生的景仰怀念之情。
小故事,大人生
——写在文圣常院士逝世一周年之际
郭铖
去年的3月20日,文圣常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一年来,我对先生的思念之情难以言表。
与文先生的初识是在我的大学时期,学校图书馆墙上挂着的文先生的大照片深深吸引了我,他是那么慈祥和亲切,又尽显端庄和威严。未曾想到,我在2003年毕业后,竟真的做了文先生的秘书,而这一做就是近20年。
回想起来,文先生的生平琐事一直历历在目,充分彰显着他的优秀品质和道德风范。
2004年,中国海洋大学建校80周年,文先生受邀在校庆活动“科学·人文·未来”论坛——科学家与文学家对话中发表演讲。文先生拿出他精心准备的演讲稿《一个非生物学家认识的达尔文》和一本关于达尔文的书,要我照他的要求制作PPT供演讲使用。谈起达尔文,文先生流露出非常崇敬的神态,他认为与多数学者相比,达尔文是一位纯粹的科学家,这是他选择达尔文作为演讲主题的主要原因。文先生指着书中的一页对我说:“你看,达尔文的手稿,他修改得多么仔细。”他特别提醒我一定要将这张手稿照片做进PPT中向大家展示。那时,八十多岁高龄的文先生脱稿演讲了二十分钟,为此有多少辛劳付出可想而知!
其实,文先生修改手稿的仔细程度与达尔文先生比起来并不逊色。尤其是在退居科研二线担任《中国海洋大学学报》(以下简称《学报》)英文版主编的那些年里,文先生对于稿件的修改都是手写完成,始终以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大到句篇,小到标点,无不精细备至。
文先生告诉我,他深知《学报》对于学校的重要意义。因此,从担任英文版主编的第一天开始,就丝毫不敢懈怠。对于投来的稿件,只要经过他手,必然尽最大努力修改完善。有一次,文先生不慎烫伤脚踝,做了植皮手术。术后不久,文先生就坚持出院。回到家,先生竟然将病腿搭在凳子上,扭着身子继续伏案。文先生一直是这样,只要身体状况允许,就一定要坚持工作。
在学校领导的支持下,经过文先生与《学报》编辑人员们多年的努力,终于取得了突破。2012年,《学报》英文版被SCI收录,达到一个新高度。此时,有好友建议文先生适时卸任主编职务,毕竟先生日渐年高,工作又实在太辛苦。然而先生却表示,从大局出发,只要学校需求,他就一定坚持下去。
文先生对待审稿工作非常认真严谨,他会与作者反复沟通,多次修改,直到双方满意。稿件中的疑点他都会仔细检查核实,必要时还要做一些查询工作。有些知名学者的文章,他会在修改后附上“请恕我不恭敬”或“我这是班门弄斧”等词句以表歉意。
空闲时,文先生会读书看报,希望能与时俱进。先生订阅的多份报刊是他的主要信息来源。对于感兴趣的事情,文先生会努力学习研究,有时也会让我帮助查阅资料。
文先生一直希望掌握计算机应用技术。但由于工作太忙,先生在一线工作期间没有机会研究学习。退居二线后,文先生主动提出要我向他讲述一些计算机应用知识。计算机学科是我的专业之一,因此在这方面算是得心应手。每次我与文先生分享计算机学习的新内容,他总是认认真真地将内容完整记下,并在之后反复研究练习,写下心得体会。文先生这种学习劲头非一般人所能企及,尽管他的研究方向是海洋科学,却能够提出各种计算机方面的新奇问题,有的竟能达到研究生水平。
在计算机操作方面,由于年纪大了,先生手指不够灵活,起初无法正常完成鼠标双击操作。对此,我提出更改系统设置,将双击操作用单击替代,然而却被先生拒绝了。文先生认为系统既然默认同时存在鼠标单击、双击等操作,就一定有它的科学性,他一定要通过不断练习完成这些操作。经过半个月多的刻苦练习后,当时已经八十多岁的文先生终于克服了困难,基本保证双击操作的稳定性。
正是文先生的这种执着严谨的学术精神助力他取得了辉煌成就。普遍风浪谱是先生的主要成果之一,这一创新成果在世界海洋学研究领域产生了重要影响,被业内人士称为“文氏风浪谱”。然而“文氏风浪谱”这一说法,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文先生本人的认可。每当有人提起他的贡献与成就,先生总认为这点成绩微不足道。用文先生自己的话说就是不要提他有什么成就,那无疑是在揭他的疮疤。他始终认为,自己做的工作应当还有更大的提升空间,如果让他回到五六十岁,甚至七十岁,他能完成更多的工作。
文先生作为大科学家,始终保持着简朴的美德。文先生永远都是最简单朴素的穿戴,特别是与某些动辄名牌满身的学生相比,更是尽显“寒酸”,他穿的是洗得略显发白的浅色衬衣,戴的一直是那顶老旧的咖啡色鸭舌帽,拿的则是那只老款灰黑色手提包。文先生办公室与家中的家具陈设,连续三四十年变化不大,基本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他使用和维护得很仔细,能将就用,就不会轻易更换。随着年纪增长,文先生的慢性病越来越多,每天服用约二十种药物,但先生用来装药的始终都是那只越用越旧的纸盒子,上面的印刷字迹都因为年代原因模糊不清了。
文先生虽然个人生活简朴,但却先后五次为学校“文苑奖学金”等捐款,累计金额超过100万元。我清楚地记得,文先生在2018年11月刚刚退休时便提出要再次捐款。有关领导要我转达文先生当时的奖学金池中尚有大量余款,不必再捐了。然而文先生却表示,他捐款是因为对“文苑奖学金”的热爱,与其他因素并无关系。就这样,文先生完成了第四次捐款。
文先生的最后一次捐款是在2021年11月,当时先生身体状况不佳,发着低烧,他躺在病床上艰难地向我再次表达了对“文苑奖学金”的热爱,打算在有生之年再捐款20万,要我尽快办理。此情此景怎能不令人为之感动!
2022年1月5日,我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那天,一直在普通病房住院的文先生由于病情加重,不得不进入ICU治疗。当时文先生发着烧,身体虚弱,他见我站在床前,就对我说:“郭老师啊,我没事的,赶快回去休息吧,我一会就睡觉了。”我凑近先生耳边大声说:“文先生,您马上要进重症监护室了,我们送您进去。”然而文先生并没有听懂我的话。我心里一阵难过,知道炎症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大脑,先生那时的病情已不容乐观。即便如此,文先生仍然不忘安慰我,嘱咐我回去休息,怎能不令人动容!真的不曾想到,那天竟是我见先生的最后一面。仅仅两个半月后,文先生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与文先生共同走过将近20年的时光。文先生认为我和他的关系是“三位一体”的:我是他工作的“好同事”、个人的“忘年交”和健康的“保护神”。后来,又说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这是文先生对我的夸奖和鼓励,我为之感动,但也深知自己做得还远远不够。倘若能够重新来过,我定当更加努力,更加珍惜与文先生相处的美好时光。
文先生一生崇德守正,兢兢业业,为海洋科学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同时也为国家培养出大批优秀海洋人才。我们深切缅怀文先生,我们要努力继承先生遗志,把海洋事业发展推向新高度,不负先生期待!
(作者系海洋与大气学院六级职员)
文圣常先生指导海上实习
一盏烛光映海洋
——深切缅怀中国科学院院士文圣常先生
冯文波
2022年3月20日,令人敬仰的文圣常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一年来,每当我外出作弘扬先生精神事迹的讲座或与同事谈起先生,他的音容笑貌始终浮现于眼前,一直感觉先生从未离去。在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忆起前些年我和同事们开展他的学术成长资料采集时接触的与先生有关的点点滴滴以及那些有趣且富含哲理的故事,总是给人以启迪和智慧。
管长龙教授给我讲过这样一则故事。有一次,文先生去外地出差,住在酒店。第二天起床,他发现身份证不见了,所有的行李和衣兜翻找一番,依然一无所获。这时,先生发现自己的床与墙壁间有一道狭小的缝隙,他猜想身份证可能是通过这道缝隙掉下去了,可是酒店的床很沉重,他不能轻而易举的搬动。他担心费很大劲挪开床,如果身份证不在下面,就白费力气。于是,文先生找了一个和身份证厚薄大小相近的纸壳,在那道缝隙中实验了一下,果然可以掉下去。搬开床,果不其然,身份证就在下面。无论在工作中,还是生活中,文先生始终秉持着严谨细致的行事风格。
文先生爱岗敬业,一心想着为国家和学校作贡献,即使退居教学和科研二线后,80岁高龄的他依然坚持早、中、晚上三班。无论是学校领导,还是周围同事为他的健康和安全考虑,都希望他少干一点。从他家去海大鱼山校区上班,需要穿过一条车流密集的马路,夜晚光线不太好,有时赶上雨雪天气,地面湿滑,就更加危险。为此大家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办法劝说他少去办公室工作,多在家休息。有一年,山东省发生了一起严重刑事命案,一名嫌犯在逃,可能隐藏于青岛。青岛警方大范围部署警力追捕,并提醒市民注意安全。管长龙教授提议:大家借机向文先生渲染紧张气氛,劝其不要独自夜行,晚上就别再出门了。文先生却说,他已经在晚上遇到过警察了。
警察问:“您这么晚了出来有什么事吗?”
文先生回答:“我去对面学校的办公室。”
警察关切道:“那您早去早回吧。”
文先生说:“现在夜间有警察巡逻,比以前更安全了。再说,坏人怎么会关注我一个身无分文的老头呢。”
从那之后,同事们更加明白想要让文先生放弃晚间到校工作的习惯太难了。有师如此,他身边的人也不敢懈怠,大家奋勇争先,更加爱岗敬业。
2012年,文先生被中国科协列为首批老科学家学术成长资料采集工程的采集对象,他认为自己的工作不具备典型性,自己的贡献不够突出,希望把机会留给做出更大贡献的科学家。2014年,中国科协再次来函要求尽快启动文先生学术成长资料采集工作。经学校领导进一步劝说,他才同意配合开展采集工作。同时也提出了三点意见:“一是拟将我的学术成长经历纳入采集工程中,我深感惭愧和感谢;二是采集工作繁重,向参与工作的同志们致以敬意;三是在采集和整理材料过程中,请注意避免拔高的倾向。”
采集工作完成后,我们把撰写的《文圣常传》初稿给他审阅。他看后想写一封信给我们,还专门让他的秘书郭铖老师询问信件的开头怎么称呼为好。他在信中写道:
采集小组诸同志:
顷读采集小组撰写的《传》,对您们工作的责任心,我深受教育。
为了采集撰写所需资料,您们走遍半个中国的大中城市和我的故乡——一个偏远的小镇。《传》末附有126种参考文献。您们采访我读书的学校和知情人士。您们梳理和讨论所收集的资料,撰写过程中还可能数易其稿,执笔人更辛苦一些。这些丰富的资料,在当时就超过我了解的范围,有的我已忘记了。所以我没有可补充的。有的资料可能原来就存在某些拔高倾向,这倾向也有可能反映在《传》中。
请让我重复一次:透过《传》,我们看到您们的责任心。同志们,我深深向您们致敬!
文圣常
2018.5.12
这封信,情真意切,字字箴言,文先生说他深受教育,其实在采集过程中受教育的是我们,被感动的也是我们。先生是一部大书,厚重而深沉,丰富而隽永,每一页、每一段都值得后人细细品读,令人受益无穷。
2021年适逢文先生百岁华诞,10月6日中午,于志刚校长赴青医附院德馨楼文先生病房,看望先生,并代表全校师生员工,提前祝福文先生一百周岁生日快乐!校长也一并带去了刚刚出版的《耕海踏浪谱华章:文圣常传》,请先生签名留念。先生题写了两本,校长自留一本,另一本请校办贾良真老师转交新闻中心留存。10月25日,学校举行了文先生成就展,我和袁艺老师担任主要讲解人员,面对前来参观的师生,每一次讲解于我们而言也是一次受教育,被文先生崇高精神洗礼的过程。观展过程中,多位师生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2022年3月,青岛正值新冠肺炎病毒肆虐之时,那段时间莱西市的疫情防控形势尤为严峻,当时海大校园也进行了封闭管理,开展网上教学,部分教师居家办公。3月20日傍晚,我正在吃晚饭,接到陈鷟部长打来的电话,说交给我一件任务,我好奇地问:“什么任务?”他说:文先生下午走了。让我整理一下先生的生平等材料,为写讣告和悼词做准备。闻此悲痛的消息,我一时思绪凝固了,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小声应答着“我尽快准备”。一时间,文先生和蔼可亲的笑容,缓缓步行在“院士小路”上的身影,兢兢业业伏案工作的情形,以及这些年与先生接触交流的一幕幕都涌上心头,令我不知所措又悲痛万分。我怀着悲痛的心情,整理着先生的生平事迹材料,越写越伤感,直至凌晨3点才完成。
2022年3月22日,是文先生遗体火化的日子。因为疫情防控需要,人员不能大规模聚集,师生亲朋好友等以不同的方式,向先生深情告别。在青岛殡仪馆追瞻厅,师生代表鞠躬、默哀,看一眼静静安息在花丛中的文先生,他更瘦了,脸色发黄,戴着帽子,身上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想起先生往常笑容可掬的神态,平易近人的举止,以为他老人家是审核修改稿子累了,睡着了。大家泪眼婆娑,满腹伤感,有的老师情之所至,悲伤万分,对着先生的遗体深深鞠躬,一边哭一边说:“文先生我们这次真的是永远再见了”“文先生永别了”。有的伤心过度,“噗通”一声跪下,磕头痛哭,长久不起……山海垂泪,草木含悲,江河呜咽,此情此景,在场的人眼泪止不住的流淌……依照先生遗愿,他的骨灰将撒向他魂牵梦萦,为之奋斗了一生的蓝色大海。先生挚爱大海,探究大海,最终自己也融入了大海。他是大海的儿子,风雅的先生,中国海洋大学永远的“精神的灯塔”。
又至三月,文先生逝世已经一年了。一年来,由于工作需要,有时依然会整理、撰写关于先生的材料,我也多次向海大师生和社会人士宣讲先生的精神事迹,感觉先生从未离我们远去,他就在我们身边,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他的精神始终激励着我们破浪前行。
(作者系新闻中心副编审)
文圣常先生和博士生在一起
文圣常先生亲情诗三首
文先生的母亲苗氏贤惠善良,虽然识字不多,但是重视文化修养,积极鼓励子女读书学习,追求上进。母亲对文先生的成长影响颇深。文先生长大后,在外漂泊求学、工作,母亲的教诲还经常在耳畔回响。他对母亲十分思念,但身不由己,不能回乡探望尽孝,甚至母亲去世,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多年来,每每念及母亲,文先生都是心有愧疚。2000年11月,年近80岁的文先生返回故乡,祭拜双亲。作诗一首,表达对母亲的怀念之情:
扫母墓
残阳映泪母墓荒,
纸灰解意飞苍茫。
隔世传音路迢迢,
哀情婉告盼儿娘。
归卧不眠往事展,
不堪满目尽凄凉。
夜深惊觉昏灯闪,
愿是妈来共哭殇。
文先生兄妹共四人,上有一兄,下有一弟一妹。先生一生忙碌,对兄妹关照不够,深感对不起他们。弟弟文圣纪当年曾在文先生身边生活,因迟迟找不到工作,郁郁寡欢,产生了悲观厌世的想法。他给文先生留了一封信,说要去投江,离家出走。文先生和亲友们四处寻找,甚至在报纸刊登寻人启事,然而至今杳无音信。每当忆及此事,文先生都为没有照顾好弟弟而深感内疚。五十二年后作诗一首,表达对弟弟的思念之情和歉疚之意:
哭纪弟离世五十二年
朝见纪弟瘦影去,
夜归惊捧绝命书。
急奔江畔徒呼唤,
云黑流急弟永殁。
遗言泣诉念骨肉,
纸短字嫩催人哭。
未尽兄责护手足,
纪弟纪弟可宽恕?
文先生的哥哥叫文圣纲,小时候因家中贫困,哥哥把读高中的机会让给了文先生,自己去读了免费的师范类学校,1960年因意外落水而亡。文先生时常思念大哥,也曾赋诗一首:
怀纲哥离世四十年
纲哥坎坷流他乡,
夜里桥高落水亡。
但怨路滑致悲剧,
我哥有志来自伤。
兄让弟学自辍读,
校门送肉嘱将养。
亲情远胜三春晖,
侥度余生不能忘。
相关链接:第2204期《中国海洋大学报》文圣常先生专题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