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泓离开我们,转瞬期月。无论白天、黑夜,还是工作、闲暇,8月20日晚与吴泓的最后一面,总是会不时地在眼前闪过。每当此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当时的情境。回到当时的情境,我才会相信吴泓真的已经离去。鲜活的生命已化为尘迹,三十年的情谊只在我们的心里。
三十年前,入学之初,同学们分住不同的宿舍楼,我和吴泓不在一个寝室,现在已记不得最初的交往。到大家集中搬入五舍,我们住在隔壁,吴泓跟姜恩宇同屋。我和吴泓同有书法金石之好,老姜擅长摄影,又颇有兄长之风,三个人志趣相投,很快就成为最为相得的同窗好友。那时课余时间的很多活动,都是我们三人同行,我们自己戏称为“三人行”。三人行,三十年,从未间断。
诗书画是那个时代校园里最普遍的艺术活动,我们三个中,老姜爱诗,尤好古诗词。我和吴泓爱好书法,吴泓功底好,临摹功夫深。我只是中学临过《雷锋日记》大字帖,与吴泓不是一个级别。除了颜体大楷,吴泓临习时间最长的是米芾的《苕溪诗蜀素帖》和唐寅的《落花诗册》,尤其是《落花诗》写得真可谓惟妙惟肖,至今我还能想见他写开篇一段文字时的情形:“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圆转妍美,工稳雅致。吴泓后来离开字帖进行书法创作,虽然很少看得出唐寅的影子,但他书法浓重的书卷气却得益于唐寅,一波三折的跌宕则来自于米芾。那时候,我们俩持之以恒做的一件事就是看展览,最常去的是长江路的江苏美术馆和中山门的南京博物院,有展必看。每次我们都是步行前往,看完展览还在参观券上写上日期和展览名称,整齐收存。当时南京最受推崇的书家是林散之、萧娴、武中奇、费新我,又以武中奇、费新我在民间的影响最大。吴泓长于临摹,写武像武,写费似费,但他并不欣赏武字,而对他的苏州同乡费氏的左笔书法情有独钟。费新我书法的抑扬顿挫、章法奇崛,给了吴泓很大的影响,尤其是他书法结体的张力,与费氏左笔确是神脉可寻。
我们差不多同时开始学习篆刻,用邓散木的《篆刻学》边读边学,石头磨了刻,刻了再磨。当时老姜就有一方江苏篆刻名家李敦甫为他刻的名章,每次拿出来给我们观摩,我们都艳羡不已。等我们刻得稍稍成形,便开始给同学刻名章藏书章,参加校学生会举办的展览,有时候为了展览,会刻很大的印章,甚至用砖头做材料,我们一起完成。现在回过头看,到离校的时候,我们已经粗通铁笔之道,吴泓临习过小篆、石鼓,学过吴让之,篆刻于邓散木、吴昌硕最有心得。到北京后,我们还刻过一段时间,1984年我因小恙住院,吴泓来探望,带来一方刚为我刻好的藏书章,当时的情形犹如昨日。
给吴泓书法影响最大最深,也是他汲取最多的,是胡小石先生和侯镜昶老师的书法。侯先生是他学位论文的指导老师,当时大家选择学位论文题目,大多在语言文学等主课范围,指导老师也都是我们的任课老师。只有吴泓选择了书学,研究他喜爱的唐人孙过庭《书谱》,没有担任过我们课程的书学大家侯先生被指定为他的指导老师。侯先生是胡小石先生的高足,著名书法家,不但以书法知名,更以书论享誉学界。每次去北京西路二号新村侯先生的住所,都是我们俩一同前往。至今我还记得侯先生书房的格局,所挂的字画。除了准备好要请教的问题外,看侯先生的藏书藏品,是我们最大的期望。离开学校后,侯先生几次到北京我们都会去看他,后来我工作的中华书局成了侯先生每次来北京的必经之地,直到那一年冬天,我送了侯先生新出的《清明上河图》挂历,把他送到灯市西口电车站,侯先生回到杭州,不久就突发疾病,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侯先生给吴泓写的横幅,“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很长时间都挂在吴泓中粮广场早先的办公室和家里的书房。
当时南大有一个师生共同参加的书画研究会,侯先生担任会长,还每年举办“春天书画展”。记得我们就曾在图书馆老馆观摩过著名画家亚明的现场作画,有两次书画展给我印象最深,一是八十周年校庆书画展,名家云集,我和吴泓都有作品入选,在展品目录中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印成了铅字;一次是在马鞍山采石公园的展览,我和吴泓,还有宇文扬、朱野坪等研究会的同学都去了,一起在郭沫若题的“采石公园”大字前留影。在研究会,我们只是刚刚入门的爱好者、初学者,高年级学长中书画家成群,七八级的周同科、魏裕铭,还有后来从北大分配到南大图书馆工作的华人德,都是我们崇拜的对象。其中老魏跟我和吴泓来往较多,在我宿舍,老魏曾饱蘸水墨在整张宣纸上挥毫写下“起舞”两个大字。老魏用毛边纸写的张猛龙碑,当时在我们眼里近于神品。
中文系的前辈学者胡小石先生,在吴泓心中的位置最高,那时候还没有胡小石先生的书法专集,我们最早集中观赏胡小石先生的书法,是侯先生来北京给我们展示的收集到的胡先生的书法照片,好像当时正准备给胡小石先生编选书法集。后来吴泓去南京,特地去参观胡小石纪念馆,买来胡小石先生书法集,兴奋地向我展示,闲暇时则心摹手追。直到去年,吴泓终于收藏到一幅四尺整张的小石先生书刘禹锡诗,还有沈尹默、费新我的条幅,一年来我们几次聚叙,都曾对窗展观,欣喜赞叹,沉迷其中。吴泓对事物超出寻常的感知力,对中国古典元素的热爱,追求完美的个性,都与他的书法艺术积累和素质养成有着密切的关联。
出游是我们“三人行”课余生活最大的乐趣。六朝古都的旧迹和附近地区的名胜,采石矶、燕子矶,雨花台、菊花台,东郊、南郊,玄武湖、台城,都曾留下过我们的游踪。每次我们都会借或租一个相机,120或者135的,买上一两卷胶卷,回来后先按原大冲印,再选择扩印,所以我们所存的相片中,有大量的135胶片大小的照片,不够清晰。
记得我们三人去滁县琅琊山游醉翁亭,半夜出发,坐慢车到滁县,进山才天亮。环滁皆山,有亭翼然,青石板的古道,晨雾笼罩的酿泉,徜徉其间,古意扑面。那次除了随身带着面包和水,还带了几瓶啤酒,我们用竹竿抬着上山,边走边玩,不小心竹竿落地,瓶碎酒洒,让我们好一阵惋惜。那个时候相机还是手动,照相基本上都是老姜掌镜,我们最多只是在老姜调好后按下快门,但临按快门难免变动了老姜的构图,常受到老姜的嗤笑,也因此我和吴泓的照片艺术性更高些,反倒老姜的照片满意的不多。老姜的摄影是家传手艺,读书时就发表过摄影美学的文章,后来他成为专职摄影记者,每次见面我们都会涉及摄影话题,过去的花絮也成了我们快乐的谈资。
毕业那年的春天,我跟吴泓一起去了他的家乡吴江平望古镇。平望位于美丽的莺脰湖畔,古运河贯穿其间,水织成网,宅桥相映,湖光树影,风景清幽。我们在莺湖畔、古桥边游赏留影,骑车去芦墟看望他的中学老师,去黎里游览汾湖,参观柳亚子故居。山川灵秀育英才,吴泓具有典型的江南才子气质,骨子里透着的睿智与儒雅,轻盈与平和,来自于美丽水乡的哺育,丰厚的人文底蕴的滋养。
毕业后,我们一起到了北京,但老姜很快去了青海,八年后又南下去了海南。各人忙于工作,见面少了,但还是不时互相串门,工作是大家交流的主要内容。《旅游报》从对开到大版,从“五花海”副刊到周末版,直到后来《时尚》创刊,一年年发展壮大,我们经常听着吴泓充满自信的畅想和一个个新的动作举措。
1993年8月8日,是大学同学毕业进京10周年,大家齐聚裱褙胡同时尚小院,共同见证了《时尚》的诞生。那一天,我女儿手捧着《时尚》创刊号,大家一起在小院合影留念。从这个小院起步,到今天的时尚大厦时代,吴泓始终是乐观的,有条不紊的,我们从未从他那里听到抱怨和颓丧,总是那么充满着自信和期望,这是一个成就大事业的人必备的素质,也是我们最钦佩他的地方。
老姜每次来北京,“三人行”必有半日盘桓。2003年,吴泓筹备出版《华夏人文地理》。由于工作的内容不同,我和老姜离吴泓驰骋的时尚圈很远,对他的工作帮不上忙。《华夏人文地理》关注的对象,却正好是我们所稍稍熟悉的领域。吴泓请我代为物色学术顾问,我便开列了一组不同学科的学者名单,并与一些熟悉的先生取得联系,获得了他们的支持。老姜则忙于提出和完善自己一直想做的选题。8月12日,我和老姜都参加了在颐和园举行的时尚10周年庆典,会后着手策划西部壮游。随后的国庆长假,由《华夏人文地理》与社科院文学所联合组织的“古丝绸之路”考察成行,我们三人都参与其中,从酒泉出发,开始了为期一周的甘肃、内蒙、新疆访古之行。
这是一次令人难忘的旅行,从酒泉出发,越野车沿着古弱水一路向北,到达额济纳,沿途考察了金塔、东大湾城遗址、黑水城、居延海。那一年正逢我们毕业20周年,其他同学都回母校参加毕业20周年聚会,10月1日那天,我们站在黑水古城的城中央,在高大的残垣阻隔之下,信号断断续续,还勉强与远在南京的老同学们通了电话。离开额济纳,我们沿中蒙边境西行穿过黑戈壁,经马鬃山到星星峡、哈密,再过天山到松树塘、巴里坤、北庭遗址,吴泓跟我们在去马鬃山的路上分手,前往敦煌,最后在乌鲁木齐会合,大家齐聚木卡姆餐厅,庆祝考察圆满成功。这次考察,收获很大,西域探险史家杨镰教授发现了马鬃山黑喇嘛城堡,后来写成《黑戈壁》一书;杨镰、扬之水、王筱芸等学者都为《华夏人文地理》重走丝绸之路专号撰文,老姜的摄影作品成为此行最完整、珍贵的记录。老姜在大西北工作过多年,对那里的山川人文有特别深的理解。直到去年,吴泓的身体基本恢复,我们三个几次见面,都还在计划接下来青海之行。
吴泓生病和手术,我们起先都不知道。2008年春节后,第一次见到恢复中的他,尽管因为化疗明显消瘦,但精神和体力恢复得都不错。我经常把吴泓的情况电话告诉老姜,看他一天天好起来,开始上班,忙于工作,我们都为他欣幸。每次老姜来京,我们照例聚会畅叙。
知道他生病后,我很想多去陪他。多年不一起玩书法篆刻了,去年我们又一起去琉璃厂买纸墨,一起去刻名章闲章,一起写字,一起去看拍卖预展。琉璃厂东街的如皋韩林华先生擅刻汉印和铁线,我们都特别喜欢。去年6月,我们一起去刻印,每人刻了一方紫檀木两面印,一面名章,一面闲章。在拟闲章文字的时候,我建议吴泓刻一方书斋名号,但后来他还是决定刻“时尚人”三个字。我见过他好几方“时尚人”三个字的印章,这一次他还是选了这三个字,可见“时尚人”这个称号在他心中的位置。这一次吴泓还刻了一方石印、一方铜印,现在能刻铜印的人已经很少,铜印质感和印文俱佳,着实让吴泓高兴了好一阵。今年春节前,腊月二十二,我们通电话,吴泓说胃病在家休息已经月余,又说实与胰腺有关。我马上上网查看,知道胃部不适是胰腺肿瘤的常见症状,一下子特别为他担心。腊月二十九,我去看他,状态不错,才稍稍放心。我们在一起玩了大半天,一起写字,写大红春联,临走我选了吴泓写的“金牛献瑞,惠风和畅”四字联,带回去贴到家里的餐厅。那天最有收获的是一起欣赏他新收藏的文徵明《乐志论》行书册页,一起辨识题跋文字。《乐志论》是文徵明晚年的作品,明末东传日本,有日本江户中期京都禅林领袖北禅竺常(1719-1801)题跋,后为日本著名学者北条冰斋收藏,是一件流传有绪的难得的法书精品。春节空闲在家,我把查到的资料缀补成文,写成《泓韵轩藏文衡山乐志论跋》,年初六吴泓收到我发去的电子版,为之大喜。今年4月19日,老姜来京,我们最后一次聚会,还拿出来一道观赏。年前的聚会很尽兴,吴泓禁不住告诉我,春节后要给我们一个大惊喜。这个惊喜就是小玚玚的出生,当时我和钱慧容都被电话里吴泓激动的声音深深打动,真为吴泓和王未高兴。新年正月十三,我们第一时间收到了吴泓发来的小玚玚的照片。
5月底,我知道吴泓的病情加重,一直想去看他,下班路过东三环,常给他发短信,吴泓每次都说等他好一点再来,始终没有见上面。六月初老任来京,执意要去看吴泓,也没有见到。那段时间,我跟老姜经常通电话互通与吴泓联系的情况,转发吴泓的短信。后来从刘江兄、火生兄那里知道一些具体的情况,更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8月中旬,老姜去三江源采访,打听到一种据说效果很好的中药,怕打扰吴泓休息,赶忙跟我联系。老姜连夜赶到偏远的县城,找到了药。但路途迢远,药材刚刚托人带上火车,吴泓就已经入院抢救了。20号晚上,接到刘江兄电话,路上我向老姜、老任和王拥军通报了吴泓的病情,与钱慧容匆忙赶到病房。在吴泓弥留之际,大家喊着吴泓的名字,喊着“徐俊看你来了,姜恩宇一会儿也要来”,让吴泓不要放弃,想起这样的场景,我心如刀绞一般的痛。
吴泓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非常细致的人,但我们之间手足般的感情,平常互相很少表达。吴泓生病之后,明显表现出念旧,感念过去。去年,老姜把我们大学时候的黑白照片都扫描制成了电子版,吴泓收到之后,把我们在京同学1984年劲松光明楼照相馆的合影打印了出来,一直放在家里书桌的玻璃台板下面。去年奥运会前,老姜来京参加采访,我们三个在时尚大厦聚会。我看到吴泓办公室沙发旁边,原先一直放着《时尚》历年庆典照片的地方,换成了四个相框,其中一个就是我们三人2006年秋在中粮的合影。那天的聚叙跟以往一样愉快,聊计划中的西北之行,聊计划中的书法展览,还邀请我们一起参加,但我当时和后来想起,都很伤感。吴泓去世的第二天,我代表全班同学到时尚大厦吊唁敬献花圈,在吴泓办公室,又看到这张照片,是我那几天最不能控制自己的一次。
逝者已矣,生者何堪! 吴泓的离世,给我们同学巨大的震惊和悲痛。吴泓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为了最后的完美,独自承受着病痛的折磨。我们一直分享着吴泓的成功和快乐,在吴泓最后的日子,却没有能够为他分担一点痛苦,给他一点安慰,这是我们最大的遗憾,永远的遗憾。
(2009年9月18-22日)
(本文摘自《翠微却顾集:中华书局与现代学术文化》,徐俊著,中华书局2021年12月第一版,定价:88.00元)
(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