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烨导演的电影《颐和园》里,女主角余虹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有一种东西,它会在某个夏天的夜晚像风一样突然袭来,让你猝不及防无法安宁,与你形影相随挥之不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称它为爱情。”
那是文艺女青年定义的爱情,一种情绪化的忧伤。我承认这种爱情让我有一段时间深陷其中,以为那就是真正的爱情。孟京辉的话剧《恋爱的犀牛》中,郝蕾在唱:“……享用我吧,人生如此漂泊不定。想起我吧,在你变老的那一年。”像黑暗来袭前的末日之恋,要把所有的爱在青春期用光,好比在暗室中吸尽最后一丝氧气。
现在我已不喜欢这种爱情。太冷,太张扬,缺乏温度和普遍性。
我也不喜欢丽江,因为去丽江的大抵有两类人,失恋的和热恋的——都怀抱想法,想在那儿证明点什么,留住点什么。那里小资泛滥,太多矫揉造作。多年前看过些韩剧,每回都要被男女主角的誓言感动得头皮发麻,如今想来,那些所谓的爱情早已贬值得一文不名。
真正的爱情是什么呢?是帕斯捷尔纳克笔下长歌当哭的《二月》,或者《日瓦格医生》里医生与拉拉之间的爱情?还是《简爱》里的家庭女教师和失明后的罗切斯特?不弃不离,患难与共。至少我向往那样的爱情。
偶然的机会,我被一则成语感动了:“牛衣对泣”。汉代王章在长安求学时,生了一场大病,被子都没得盖,躺在牛衣中,对妻子涕泣,诀别。我想象着贫居困厄的王章与妻子相拥而泣的情景,那该是怎样的场面!两千多年后,大学者陈寅恪竟也将这个典故派上了用场。“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断肠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这是他自知身处险境,绝无去处后,拟用妻子的语气给自己事先写的一副催人泪下的挽联。此挽联撰后一个多月,夫妻两人就相继辞世。至今读来,依然让人喟叹不已。
陈寅恪先生曾把这个世界上的爱情分为五个等级:一、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二、与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等,及中国未嫁之贞女是也。三、又次之,则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如司棋与潘又安,及中国之寡妇是也。四、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五、最下者,随处接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从形而上到形而下,描绘出典型的中国古人爱情图景。按照陈先生的标准,曹植的《洛神赋》称得上是爱情的最高境界了。
想起曾在旅途中认识的一对年轻情侣,他们头一天在大理时还是陌生人,第二天在丽江却同住在了一起,俨然一对亲密无间的男女。这大概是陈先生最鄙夷的浑身散发着肉欲的爱情了。当然,如今年轻人的种种,显然是前人所不能理解的。(作者原名郑朋,80后作家。曾获湖南青年文学奖、上海文学小说新人佳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