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硕士 杨少伟
关于贾蔷和龄官的爱情,读者通常只会注意到第三十回“龄官画蔷”和第三十六回“宝玉情悟梨香院”的情节。其实在第十八回“贾元春归省庆元宵”中已经有所暗示,这段情节写的是贾府这些女孩子们和宝玉作完诗后,元春开始听戏,龄官唱得最好,得到了元春的奖赏。当贾妃赐给龄官糕点时,贾蔷是“喜的忙接了”。所谓“喜”至少可以有两种解释:一、顶级客户给员工送来锦旗,作为文娱部总监的贾蔷自然也觉得面上有光,所以喜;二、贾蔷此时已经喜欢上龄官,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被奖赏,自己也打心底高兴。笔者这么分析决不是空穴来风,无事生非,文本中是可以寻得蛛丝马迹的。
从红楼十二官的重要性来讲,芳官无疑是排在第一位,此时为什么不是芳官受到奖赏?所以,曹雪芹单单安排龄官受奖赏,其中必有深意。笔者觉得此处贾蔷和龄官同时出现是为第三十回“龄官画蔷”埋下伏笔,也为“宝玉情悟梨香院”提供事实的依据。曹雪芹向来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如果说在前二十九回中,贾蔷和龄官没有任何交集,第三十回突然出现“龄官画蔷”,就会使人觉得突兀,摸不着头脑,甚至会有“凭什么是贾蔷而不是其他的人”或者“凭什么是龄官画蔷而不是芳官文官茄官等人来画”的疑问。再有,贾蔷让龄官唱《游园》《惊梦》,龄官觉得这些不是自己的本戏,于是选了《相约》《相骂》两出戏。贾蔷的表现是“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爱情的萌芽就体现在这一“扭”一“依”中。在《红楼梦》中,我们看得到最多的是宝玉和黛玉“好着好着就恼了,恼着恼着又好了”,此时的贾蔷和龄官不也正是这种状态吗?贾蔷完全可以摆出主子的款儿,脸一拉眼一瞪,可贾蔷决不会这么做,因为对方是他喜欢的人,面对喜欢的人是发不出火的,是无法施行强权的,是百“依”百顺的。
再从龄官的角度分析,如果龄官和贾蔷是冰冷冷的上下级关系,她压根不会提出唱《相约》《相骂》的要求。龄官之所以敢提出不同意见只有一种解释,就是龄官也知道贾蔷喜欢自己,心疼自己,她有资本说不,她能清晰地预判到贾蔷会听从她。有研究者把龄官的不服从分析为对元妃对封建贵族的反抗,乃是风牛马不相及。其实就是一对心生爱恋的年轻男女之间的“你来我往”,跟宝玉和黛玉的拌嘴争吵没有本质的区别。事实上,第三十六回贾蔷和龄官在梨香院的“你侬我侬”,不也正是宝玉和黛玉的一个缩影吗?
在曹雪芹看来,爱情可以让人向善,让人变得更美好,爱情面前人人平等。第三十六回“宝玉情悟梨香院”,正是贾蔷和龄官给宝玉上了生动的一课,宝玉从此明白自己得不到所有人的眼泪,只能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自从第三十二回宝玉对黛玉说了“你放心”之后,宝黛之恋进入“狂飙时期”,自此之后他们俩再没有大的争吵。到“情悟梨香院”,宝玉真正地明白自己只能去爱一个人,只能得到林黛玉的眼泪,而宝黛之恋开始升华的出发点却恰好落于贾蔷和龄官的恋爱上。
事情是这样的:一日宝玉突然想听“袅晴丝”唱段,就来梨香院找龄官唱。龄官正好生病了嗓子疼躺在床上,看到宝玉进来竟纹丝不动。宝玉故技重施,拿出自己温柔的款儿,央求龄官唱,却遭到了龄官的嫌弃和拒绝。宝玉从来没被人拒绝过,于是很失落。宝官看到宝二爷垂头丧气,知其故后便说蔷二爷来了,龄官就会唱。可见贾蔷和龄官在谈恋爱在梨香院里并不是秘密。当爱一个人的时候,除了这个人之外,好像全世界都无足轻重,贾蔷和龄官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从宝玉踏入梨香院那一刻,龄官就持不合作态度,还说“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反观贾蔷对宝玉的态度,“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紥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看到宝玉,只简单应了几句,便“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对比贾芸当初见到宝玉是如何的热情和恭谨,就知道贾蔷此时心里只惦念龄官,丝毫不觉得宝玉多么重要。当贾蔷听到龄官说自己打趣她们的话时,“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起誓”。“赌身起誓”不也正是宝玉和黛玉的日常吗?宝玉也是看到黛玉生气就发慌,就连忙赌身起誓赔不是。只有深爱一个人,才会在乎对方的感受。我们在第九回、第十二回中看到了贾蔷不堪的一面,但是在爱情面前贾蔷的语言都变得温柔起来,完全没有了当初敲诈贾瑞那么无耻的言语。
贾蔷在后四十回中被塑造成无恶不作的形象,笔者以为这跟曹雪芹的用心南辕北辙。从三十六回到八十回结束,贾蔷和龄官便再没有出现过。从曹雪芹的角度分析,贾蔷和龄官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帮助宝玉“情悟”。从贾蔷和龄官本身的角度分析,既然宝玉知道了龄官和贾蔷的爱恋,想必以后也不会再来烦她,这样龄官就不会再和主人公宝玉发生什么,也就没有了继续上场的依托。贾蔷亦如是。贾蔷从一上场就挑唆人打架,然后联合贾蓉泼贾瑞一身屎尿,再到慢慢长大寻找工作,八面玲珑,最后遇到龄官,邂逅了一段美好的爱情,在爱情的滋润下贾蔷变成一个善良的人,事实上,第三十六回后我们再看不到贾蔷有恶劣的事迹。
似乎曹雪芹在向我们揭示一个道理:不是只有宝玉和黛玉这样的人才配拥有至爱,而是“情”可以在每个人心中生长。《红楼梦》一书“大旨谈情”,如果我们局限于宝黛之情,便会显得狭隘,贾蔷龄官这样的小人物亦可以有动人的爱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因为贾蔷龄官这些小人物的存在,曹雪芹才会显得如此伟大。(杨少伟)